第一章 天下无主(1/3)
天下已无共主,此岁不知如何纪年。
一百二十七年前,周王室分国为二;十四年前,西周天子失位;八年前,东周一夜飞灰。
八百年国祚断送之前,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借钱赊了一丝回光返照。
西周文公号召诸侯合纵伐秦,周赧王送掉百岁老命之余,为后世留下一个词:债台高筑。
伸头一刀,缩头一刀,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回来,于是欠下的巨债也就再不用还。
天子,没了。
天下人用这些年的时间明白一个道理:天没了儿子,并不会塌;人没了天子,也照样活。
男人还是得打仗挣钱养家,女人依旧要洗衣做饭生娃。
天下没了天子,世上还有七王,互看俱是鱼鳖,自诩皆为飞龙。
七国之王,谁最贤?
稷下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,辩的结果当然是仁德恭俭,齐王最贤。
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,齐国礼仪之邦自是不会亏待:狱舍不收房钱,牢食不算饭费。
学子们肝肠寸断血抛泪洒呵壁问苍天。
“悲夫!荀子高卧兰陵,鲁连归隐东海,祭酒沦为官家喉舌,稷下亡矣!亡矣!”
耕农织女觉得读书人真闲,为甚琢磨别国的王贤不贤?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。
乡下人大都不问天下事,奈何天下事不饶鲁仲连。
齐鲁蓬莱避世翁,等闲之时钓泥鳅,不等闲之时,钓诸侯。
一箭书退燕十万兵,逼杀聊城主将;三寸舌战魏反间客,慑退虎狼之秦。
不寻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寻常的毛病。
平原君赠千金,不要;孟尝君赐官爵,不受;齐襄王封王侯;不屑。
“吾与富贵而诎於人,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。”
穷人自由,穷人又最不自由,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还有个最大的毛病。
他总是忍不住锄强扶弱,每扶一次弱就会得罪一次强盗。
仇家越来越多,多到数不清楚,所以一直不敢娶,喜欢谁,谁就会倒霉。
一个倒霉姑娘给他生了个倒霉儿子,后来这个倒霉儿子被他的倒霉师兄拐走了。
这位师兄被后世称为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家,名叫庞煖。
鲁仲连以为老不死的早老死了,谁知道他八十岁还能出来覆地翻天。
隐迹云梦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老骨头,白发老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。
重出人间第一件事,攻燕,解除赵国北境之患;第二件事,合纵,号令天下诸侯伐秦。
白眉老将亲自披挂,指挥五国联军打进秦国腹地,攻蕞地,取寿陵,差点直捣咸阳。
秦国向来是虎狼,有恩不一定偿,有仇必定要报。
国难来时全民皆兵,敌前大战,敌后反间,不仅瓦解五国联军,还顺手收了卫国。
秦国最终没有灭卫,挑了一个卫国公子立为卫角君,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。
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: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,琬和琰。
此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:卫元君亲魏,卫角君亲秦。
庞煖自杀前给师弟的绝笔信,大意如下:此战之败,非我之罪,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……
洋洋洒洒一席废话看得鲁仲连几乎摔竹简,要紧的只有最后一句。
“兄无能,俟仲殁于濮阳。”
一口鲜血喷薄而出,染红黑白纵横的棋盘。
相对跪坐的白衣少年膝行到老人身边,递帕斟水。
少年来自大梁,家族累世出任魏国国尉,掌管魏国兵马大权,族人便以尉为氏。
盛衰无常,到尉缭这一代,将门之后已沦为布衣游子。
亲眷早已作古,少年公子浪迹四海游学拜师,慕名叩倒在仲连先生门外。
无论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,少年不卑不亢地侍奉了三年,渔樵耕读日夜尽心。
从此,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。
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,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。
不成想,为此父子反目。
“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?你眼里,终究没有我也没有母亲!”
俟仲留下这句话就走了,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。
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则天下息。在国则国重,去国则国轻。
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澜,这是俟仲的志向,却也成了他的坟场。
这是鲁仲连极力想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结局。
尉缭给仲连先生奉上一盏温水润喉:“师父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您还有我。”
仲连悲苦一笑:“你既入我门中,你既有谪仙之智,也当知道,俟仲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,只在时间早晚。”
“不独俟仲,也不独我,人皆有这一日。若在这一日前,能得平生夙愿,徒儿万死无憾。”
“你愿如何?”
“万世长安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,你当真狂妄至极!”
“天河倾落五百年,徒儿愿以身补天。”
鲁仲连沉默许久,一声长叹:“但愿世间酒色名利,不会脏了你这干干净净的一颗心。”
车马粼粼停在篱墙之外,十余黑甲武士翻身下马,为首是一英挺轩昂的黑衣少年。
白绫翻飞,为俟仲送葬归来的不速客正是秦王暗使蒙恬。
蒙恬躬身一礼,递上秦王手书一卷:“我王,请先生咸阳一叙。”
鲁仲连展卷而览,渐渐唇颤手抖,最后摔简拍案,一声怒喝:“qín_shòu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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